昨天,纪录片《人生第二次》上线。
这是“人生三部曲”的第二部,
也是两年前热播的纪录片——
《人生第一次》的姊妹篇。
在豆瓣上,“第一次”的评分高达9.1,
近6万人标记看过。
“第二次”继续以普通人为讲述对象:
离婚的全职妈妈,
整容的年轻人,
深圳的女工,
出狱的人,
被拐18年后找到亲人的青年。
有人在豆瓣上评论:
“第一集开头2分钟就暴哭了。”
自述 | 秦博
编辑 | 余璇 责编 | 倪楚娇
《人生第二次》总导演秦博接受一条采访
我叫秦博,是一名纪录片导演。
如果说《人生第一次》记录了人生初见,从人的出生、上学、长大,到结婚、生子、老去……刻画了人一生的12个节点,像是一篇篇“小品”,那么《人生第二次》拍的就是命运的重大转折,像一部部大部头的“小说”。
对“第二次”的整体定位,是在2020年初,我们去武汉拍摄疫情纪录片后定下来的。当时,我们看到了很多大生大死的故事,看到了中国人情感中的爱与怕,遇到了挫折怎么办?我们用什么去对抗它?这就成了“第二次”的拍摄母题。
第一集《圆》讲的是,失散了18年又重聚的家庭
整部片子一共是8集,每集60分钟(个别为75分钟),我们赋予它们两两相对的概念,分别是:
《圆》与《缺》,讲的是一个失散了18年又重聚的家庭,和一群从小家庭破裂的孩子;
《纳》与《拒》对应的是,高位截瘫的青年与自己的和解,和不甘被自己容貌左右的整容女孩们;
《是》与《非》说的是,在最高检申诉的人,和服刑结束后重新走入社会的青年;
《破》与《立》则是,冲破婚姻后重新出发的全职妈妈,和立志要留在深圳的流水线女工。
有悲有喜,有失有得。
经历万难,何华杰终于自驾到了拉萨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河,平日里缓缓流动,但一个大浪打来,有可能把你彻底给覆盖住,掀翻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轮椅少年”的故事。小伙儿叫何华杰,20岁出头,1米8的大高个,很帅,不幸遭遇了车祸,脊柱受损,高位截瘫。他在ICU躺了18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面对厄运,他只能一点一点地消化。光是救回这条命,就花了一两年的时间。后来,因为觉得无法给女友未来,他选择了分手。
在康复学校里,他学会了自己坐轮椅、自己穿裤子、用拳头把自己撑起来、坐在轮椅上捡东西、在草坪上前行……但他的心态始终没有独立,洗澡、上床、翻身、上坡,还是一直靠他妈妈帮忙。
日常里,都是妈妈陪何华杰训练、出门
受伤以后,他喊得最多的就是“妈”,因为那是可以无条件接受他样子的人,也是不会放弃他的人。
他的妈妈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生活,脑子里全是儿子的投射,哪怕去公园喂鸽子,她都会追着断了腿的鸽子来喂玉米。
去西藏的路上,轮友们“自由驰骋”
面对挫折,我们最终得靠自己站起来,家人才可能得到幸福。这是何华杰和几个坐轮椅的朋友自驾去了西藏之后,慢慢感受到的。
这些轮友都比他年长一些,受伤的时间长,独立的时间也长。在他们眼中,何华杰有点儿“妈宝”,他们想要帮他学会独立,从最简单的——靠自己的力量,从地面坐上轮椅开始。我们以为这很容易,但对于高位截瘫的人来说,这太难了。
当时真像拍电视剧一样,忽然就来了一场极端天气,真是连老天都给他设置了一场考验。摄影师匆忙掏出相机,掏出GoPro记录,感觉在看《老人与海》里描写的场景:一个对着天怒吼,嚎啕大哭的青年,周围是几个跟着他一起大喊,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男人。
那一幕,我们至今想起来还感动得要命。
卫卓和亲生父母团圆
我觉得拍纪录片,就是把自己投入了生活的复杂性中。我们总以为事情非黑即白,可以分得很清楚,但当你深入故事,身临其中,就会发现有太多泥泞之地,很难做到法律归法律,道德归道德,亲情归亲情。
我们第一集的主题是“寻亲”。片中的主人公卫卓18年前被拐,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已经22岁了,在广州做生意,还欠了一笔钱。他本来想着“天降父母”,是不是可以帮自己一把?他也好奇自己的身世到底是如何,所以他就去参加了电视台的寻亲节目。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爸爸一看到他,就激动得把他拦腰抱了起来,要知道上一次抱卫卓,还是在他4岁的时候。在场的人,看着年近半百的老父亲气喘吁吁地把已经成年的孩子抱起来穿过舞台,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卫卓与妈妈一起过年
在来的路上,卫卓妈妈一直说:“我没有带好我的儿子,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了。18年了,我的儿子要能回来有多好。”她是多么想要孩子回家,回到自己的身边。
卫卓决定跟着爸爸妈妈回湖北老家看看。
让他意外的是,自己在老家受到了热烈欢迎,乡亲们吹拉弹奏着,放着鞭炮、举着条幅,簇拥在他和爸爸妈妈的身边,无数的陌生人过来和他打招呼。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的被拐,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是一则多么令人伤心难过的新闻,自己的父母又坚持找了自己多久。
当时还来了一位至今没有找到孩子的母亲,她抹着眼泪来祝贺卫卓回家,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分享到一点好运,盼望自己的孩子早点被找到。
这些对卫卓产生了巨大的刺激,但他又不得不面对在广东抚养自己长大的“爸爸妈妈”,而且他们都对自己不错,那个不富裕的“家”,甚至帮自己还了二三十万的债,这份感情,又该如何割舍?他非常的困惑。
周东晓和律师预演诉讼场景
同样的纠结出现在讲离婚的那一集。
我们跟拍了几对夫妻,他们有的因为感情破裂而分手,有的因为出了债务问题而分开,甚至有的像仇人一样,但是,因为彼此还存在着各种牵绊,孩子、钱财,等等,没办法彻底与对方划清关系。
其中一个全职妈妈,她前夫是一个金融高管,几乎顾不上家庭,在这个家默默付出了十几年的她,最终选择和丈夫离婚。她说:“一个人在外头的努力总能被看到,但在家里,再怎样努力别人都看不到。”
周东晓把小儿子接回自己家辅导作业
离婚后,老大跟了她,小儿子跟了爸爸。但因为工作太忙,前夫还是无法照顾小儿子,她想要把小儿子的抚养权也争取过来。
她对我们说,自己可以跟前夫撇清关系,但无法跟孩子分离。为了继续照顾小儿子,这个妈妈接受了最后的调解结果,连离婚律师都觉得条件苛刻,可她认为没什么,哪怕自己受点委屈,但孩子受惠了,就很好。
我们就想呈现生活的复杂,呈现一个个小家庭里的情感纠葛,纪录片不可能提供答案,只能提供一份情绪,还有一份理解。
在深圳,人们把务工人员称为“来深建设者”
深圳外来务工者的的故事,可能是8集里最平淡的,但它其实和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关——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过上更好的日子。
主角之一的黄妹芳,是一家电子厂里的流水线工人。她来自广西南宁的农村,老公是开货拉拉的,已经在深圳待了7年。夫妻俩租了个小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小床,一家3口一起睡。
黄妹芳与工友们一起
她现在的最大目标,就是落户深圳,让儿子有机会在深圳念高中,考大学。为了这个目标,她整个人是超负荷运转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落户积分,她下班后要去上培训班,为了拿到大专文凭,需要自学英语,周末则要去找工作,因为她想转行做社工。她说“攒积分比攒钱还难”,但是还是不断在尝试。
小家和孩子的未来就是黄妹芳努力的方向
为了照顾儿子,黄妹芳每天都要骑电瓶车赶回家,陪还小的儿子吃中饭。电子厂午休只有1小时,15分钟返程,15分钟做饭,15分钟吃饭,15分钟再赶回厂里。
作为一个打工的母亲,她也没有能力让孩子接受中产那一类的教育,她说:“我只能花9.9元让儿子体验一下击剑课。”
尽管日子过得逼仄,黄妹芳几乎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生活,她目标明确,内心始终升腾着希望。
黄妹芳与老公回广西老家,那里有着她的青葱岁月
她也一直在鼓励老公一起努力,我们回看素材的时候,发现她常常在和她老公沟通怎么样养孩子,讨论怎么在平台上抢单。
我非常喜欢泰戈尔的一句话:“信念是鸟,它在黎明仍然黑暗之际,感受到了光,唱出了歌。”在人生低谷的时候,其实还是要有希望的,希望就像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样,人们因为希望而有奔头,有信念,才能往前走。
在“梦想之家”,柏剑是100多个孩子的“老爸”
在整部纪录片里,我们讲了很多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故事。但辽宁鞍山一个普通的体育老师,却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很多孩子的命运。
他叫柏剑,收养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有着相同的遭遇:父母离异、重病残疾,或者有家庭暴力,如果没有人管他们,几乎是没有未来的。
天不亮,小金子和伙伴们就出门跑步去了
其中一个11岁的男孩小金子,他的爸爸因为打工受伤,脑出血造成残疾,妈妈也走了,家里剩下爷爷奶奶,完全是赤贫,所以小金子的爷爷就把他送到了柏剑那里,“至少不会学坏”。
柏剑一边助养孩子,一边教他们长跑,希望他们能通过跑步特长考进大学,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到今年,他已经这样干了26年。
柏剑和孩子们聊天
他说:心中装什么都不要装恨,装满爱和感恩就够了
但我们想要呈现的重点不是柏剑如何教孩子们跑步,而是他如何用爱去弥补这些孩子内心的伤痛,去教会他们用爱化解恨。
在梦想之家,小金子年纪虽小,却有点像个小大人,他会说:“我喜欢自己的想象力,不喜欢自己的命运。”可在妈妈离开了这件事上,他始终无法释怀。他的亲戚也会一直强调,是妈妈不要他了。
但是柏剑告诉他说:“也许你的爸爸和妈妈就是处不来,也许你妈妈有不得已的地方,你还不能理解,或者就算是她不好,你也不要恨她,因为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柏剑和孩子们在玩耍
就我个人的理解,柏剑有点像教育家陶行知,他回到了教育的本身,一个是身体教育——通过跑步,把身体锻炼好,另一个就是自然教育——让你跟自然有亲近,跟他人有共情,从而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在这些孩子的命运当中,他就像点亮了一束小小的微光,然后引导孩子在漫漫长夜中奔跑,跑出来一段人生。
《人生第二次》剧照
这次拍摄,我们一共有8个分集导演,加我是9个,然后27个摄影师一起在工作。从2020年初开始确定选题,到中间拍摄,再到后期剪辑、制作,差不多花了2年多的时间,最后的素材量接近300T,10000个小时。
其中耗费时间最长的2集,分别是讲长跑少年的《缺》和讲监狱的《非》,光拍摄就花了一年多时间。
拍长跑少年的时候,中间跨了一个春节,摄制组就跟着柏剑和这些孩子一块儿在湖北过了年。拍监狱的时候,我们是直接住在了里面,每次拍一周,和犯人们同吃同睡。
监狱里,盼望出狱的年轻人
每次做这种社会现实的题材,我都会觉得,是陪伴着别人走了很重要的一程。
记得当时在拍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第二季的时候,有一个画面很打动我,就是得了骨肿瘤的小孩安仔,和她妈妈最后的告别。
其实当时安仔非常虚弱,就快没气了。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是他的妈妈把导演和摄像叫到了病房里, 而我们也没有想那么多,没觉得这里面有新闻伦理的问题,只想着把这最后一幕记录下来。
他的家人也非常认同这份记录,因为他们把我们当成了真正的亲人,只有亲人才能在最后一刻见证这个。
在深圳,摄影师跟拍黄妹芳的儿子入睡
所以我常常感到庆幸,自己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不同人生中非常有浓度的场景,能够体会到百味人生,也丰富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或者说,这就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换。我们不是拿一个合同,也不是拿出多少钱,然后说“请你登上台来,表演你的人生”,我们更多的就是陪着。
其实和这些人一样,我们又何尝不是常常在困境中挣扎呢?有时候是看着好的故事拍不成,有时候拍着拍着,又因意想不到的情况而终止。
比如有一集我们的对象都是最高检里的申诉人,他们遇到的是一生中最纠结,最难过的坎,很少有人愿意被拍,有时候等了一天,可能连机器都开不了。还有在离婚律所里,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也是很难拍。
其实监狱那集的主人公也犹豫过好几次,最终是我们的导演和他处成了朋友,他才说服自己,那就坚持记录吧。
在东北,摄影师天不亮就跟着孩子们跑步
对我们来说,做这种纪录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像种地,必须精耕细作,只有认认真真地种了,才会茄子是茄子,西红柿是西红柿,得到生活本来的面貌。
我们跟着他们上下班,跟着他们回家带孩子,一起吃饭,一起训练……看起来日复一日,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也看不到意义所在。但到剪辑的时候,当你累积的时间足够长了,再回去看那些素材,会觉得生活本来的样子,其实被拍到了。
那些原汁原味的细节,是最打动人的。
步履不停,希望不止
从《人间世》到《人生第一次》,再到《人生第二次》,我们一直在关注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这也是我们一直希望展现的两个方面,一个就是人性的复杂,一个就是中国人情感里的爱与怕。
爱,就是小家庭里的亲情与温暖,怕,就是当厄运来临时的那种恐惧。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性,我们要用什么来对抗它呢?
可能需要彼此的相守,可能需要你自身的反抗。除了对抗,我们也可能会试着同命运和解,这也是中国人特有的抗争方式。